国防动员文化

当前位置:首页 > 国防动员文化 > 文苑天地
散文:沧海一粟
发布时间:2021-03-29   点击量:3850    作者:邹冰   分享到:

沧海一粟

----对关中平原小米的零散记忆

 

  

 

人的一生都在选择,在选择中逃离,或在选择中坚守。

17岁以后的选择俨然像生活里的俗人,和少年轻狂的大多数人一样,特别雷同。在某个适当的时机,毅然决然选择逃离,脚步坚决而轻快,留给身后布满皱褶、干瘪缺乏生机的那片浅黄色,或者浅红色,或者红黄色深山大沟一个愤懑的后脑勺。

逃离之后,我一身轻松,毅然决然试图选择性删除那段苦难的经历,半生却一事无成,灰头土脸。原本强迫自己忘记的,在进入知天命,听到耳顺锣鼓铿锵音鸣之后,删除过的却顽强地在眼前徐徐展现,比如挂在鼻尖的鼻涕,比如强劲不怀好意的贼风夹带细黄色面粉一样的黄土扬在空中,一把快刀拉开的眯缝眼睛和稀疏的眉毛,一张干瘦洼陷的菜色容颜,比如一粟金黄色细碎的颗粒,在窑畔上弯腰曲背,谦虚低调的那片谷子。

1

每个人的出生地别无选择,亦如我的出生,一出生就和关中平原的土黄色纠缠在一起。

我60年代生人,在凄冷的冬季,所有国人的姿势千篇一律,袖手弯腰,顶风疾走。这是饥饿的年份国人集体挨饿的群像,村民们空空的肚子里一走晃荡满腹水的音鸣,有几粒挂在饥饿胃囊里的黄色粟米颗粒,这些,是喂不饱张开嘴巴需要能量的细胞的。因此,我的童年玩伴很少,在童年记忆里见过面的同伴少有肥硕的肚腩,和扣肉一样乱颤的脸蛋。偶尔遇见同龄人,在我的瞳孔里,所有人的长相都一个模子,特别大且深陷的眼窝,纤细过长的脖子举不起超大的脑袋,看起来那么不协调。                 

我降临在家徒四壁的深山大沟的一孔窑洞里纯属一个意外。

我前面有一个长我两岁的兄长,14岁门前过兵领走的姑姑,远在豫地新乡,一路打问,变了口音的她,一进家门就瞅见放在堂屋草席上的一脸青紫的我的兄长。父亲翻过那条大沟,去县城请医生,当他和医生推门看见的一具夭折的男婴。

若干年后,父亲在新乡姑姑的病榻前找到答案。姑姑告诉进入暮年的父亲,那个夭折的孩子或许不是疾病,而是远在异地新乡一路艰难找寻故乡,深知悲催生活摧残的她,一次“好心”使然,或许吧,前面已经有一儿一女的压力,生活的重担已经压弯了父亲伟岸的腰身

我比兄长幸运呐,没有豫地新乡一口河南话姑姑的不期而至。却看到的是母亲干瘦陡峭的躯干,一对空瘪的乳房,和愈加佝偻的父亲一双兴奋粗糙合在一起的大手。这些,提供不了我黄嘴雏鸟一样大张的嘴巴。那个站立在我家窑门前的奶羊代替了母亲的角色,因为在四野凋敝的寒冬,缺乏绿色枝叶持续地输送,山羊自己站起来已经很费劲了,它提供给我的奶液满足不了我旺盛拔高的生命。

在我降生的大沟里,乡民们到处看见的那抹金黄,不苛求环境,在干旱的山沟或坡头,倔强顽强生长,低调曲背弯腰的那株称为粟的植物。

麦收之后,随手一把金灿灿的种子,撒在干旱少雨,贫瘠的土地上,那些不起眼的种子吸收大地营养后,顽强地发芽,钻出地面自顾自生长。干旱影响了它的躯干,却没有影响它固有的形象,挂在门房木椽上依旧低头谦虚的土黄色谷穗,成为我生存下来逐渐长大的救命金黄颗粒。

我出生之后,父亲粗糙的手在场院里用连枷一下一下拍打藏在门房阁楼上的谷子。父亲在石臼里反复舂米,沉闷的声音在寒冬里透着希望欢快的节奏,在一阵忙碌后,那黄色的植物呈现出它金灿灿黄金般金黄的本质,一毫米细小滚圆不起眼的颗粒脱掉粗糙的外衣,在甘冽的井水里淘洗,在铁锅翻滚的开水里释放出颗粒饱含的碳水化合物、蛋白质及氨基酸,以及脂肪、脂肪酸、维生素、矿物质,包括我需要的一切营养,在吮吸了黄灿灿米油之后我得益活下来,并且继续疯长。

感谢关中平原低调的植物提供给我成长所需的一切,在那个缺粮的岁月,这株植物滋养我的肠胃,提供给我源源不断向上拔高的原动力。

因此,就有我小弟的出生与成长,都和这株叫粟的植物掰扯不清,那株随风从四野飘散而来的种子,在庄前屋后千百年进化,屹立在山谷,在无人问津的旷野顽强固守自己金黄的颜色,保持它低调含蓄有内涵的模样。

                          2

我曾经追溯先辈们的姓氏,从山东“邹鲁圣地”孟子的故里迁徙而来的祖辈们,依然保留“东方君子之国,邹鲁圣贤之乡”的生活习惯。我想,我的祖先们一定被那株提供营养低调的植物所吸引。

身处干旱缺雨的西部,祖先们高大的身躯仍然保持山东人的豪爽,南方人的精明与算计的矛盾性格,祖先们在人少沟深的地方生息繁衍,或许与黄色的土壤有缘,与这株叫粟的植物可以源源不断提供能量有不可磨灭的关系。

在我的老家,不长麦子的坡地,窑畔,贫瘠的土壤里,稀稀拉拉倔强地生长,无人过问关心的野草一样的腰身和羽翼舒展和狗尾草混杂一起,成熟之后,脑袋耷拉谦逊低调壮大祖先的筋骨,让我的先辈们在关中平原生息繁衍。

3

童年在黄土地里走,人显得渺小。

黄土流失雨水冲刷的大沟,沟连着沟,沟套着沟,极大的好奇心让我一路迎着初升的太阳,希望走到沟的尽头,就能跳出深沟看世界。大沟是迷宫,少年探险之旅异常凶险,饥肠如鼓,喝点沟里奔流的泉水,摘沟里的青杏李子果腹,愈走愈远,绝望放弃之际,猛然想起老人的古训:有谷子的地方就有人家,有人家就有炊烟,我看见半沟里农舍的炊烟,屋前一片向阳的坡地,低头沉甸甸的谷穗,我坚决走进。

一条大沟就是一家人,我的姓氏成为标志,走了一整天,也没有走出红黄色大沟,一个毛驴两个框,沟那头的张姓人家驮送我回家。

我肚如涨鼓,“桃饱杏伤人,李子树下埋死人”,一家人围着我,沟里郎中开药方:将小米做成干饭,取锅底的锅巴少许,焙干研成粉,以红糖水冲食。还是那穗金黄的植物,碾碎了在井水里淘洗、沸腾,伴随红糖灌进我的胃囊,消食之后,腿脚不浮肿,光脚在黄土里继续走,那株植物成了我的恩人。

麦收之后,精明的父亲在门前屋后,撂荒的坡地上抛洒下细碎的种子,秋日里野草一样的谷子依旧欢快地生长。父亲看见迎风耷拉着脑袋的谷穗,双手叉腰,立于窑门之前,觉得寒冷的冬季心里有底,生活就有了希望。

                                      4

黄土高原风太大,冬季干冷漫长。

一家人肚腹空空如也,饥饿拉长了寒冷的夜,那么漫长,那么饥饿难忍。好歹有远方亲戚来访,拱手作揖之后,就是谷杆噼啪作响炉火通红,开水里翻滚的米粒,一锅泉水变成有营养的黄色米汤。数得清的米粒无关紧要,喝一大碗米汤半夜能睡一个安稳觉。

冬夜那么漫长,多亏那些不起眼的谷糠持久燃烧,给予土炕持续的温暖,被窝里放一个响屁舍不得掀被漏气,让臭味在温暖的被窝一直捂到天亮。

亲戚走时,父亲在米缸里舀米,那双手抖了又抖,看似舀了三大碗,其实不到两碗,父亲的手抖与他的盘算不无关系。

记忆中家乡兴修水利,我家搬出大沟,眼界开阔,水田留给那些麦子和需要水滋养产量高的植物,父亲却每年在坡地里依旧执拗的种他的谷子。是的,食物充足之后,没有人在乎那些产量极低的植物,父亲依旧在屋前房后点种那些低调产量极低的谷子。

雨水积攒下的水库里一汤黄水由高往低,浇灌出一人多高的高粱和玉米,这些植物摇身一变成为主角,那些保命的谷子却退出平原。秋收以后,娃们的胃一下子填满空空的空间,高粱玉米做成的面条一下让肚腹撑起来,腿脚浮肿,黍内植物的饱腹却带来集体便秘,脾胃虚热满脸通红,肛门脱垂岔开双腿走路,村道里大人们脱下布鞋,用鞋底按摩复原之后,才能提裤子走路,整个人浑身乏力,没有力气。大人们腋下夹空瘪的口袋,来我家讨要父亲装在米缸的金灿灿的小米。父亲却极尽抠搜,一斤一两的算计,少一分钱都不卖,他却对我极尽奢华,铁锅里反复熬煮的黄色米汤,成为我的解渴之物,在我的书包里叮咣作响,现在想想,后来吃白面太多,难以消化,最后还是小米来解忧。

父亲说:西北一野大军在沟边斗马匪,死伤无数青年,父亲曾挑水喂嗒嗒作响的马克沁机枪,部队征用的那些首饰,是军人们怕他遭到马匪的抢劫,这些身外之物与无数牺牲生命的年轻人的生命来比,没有生命的银器无足挂齿。

县城解放之后,父亲担两筐小米,翻上大沟去慰问,军人一粒米没有要。公私合营,父亲成为吃商品粮的城镇居民,在我大哥出生的前夜,果断辞掉工作,转身回到大沟里,安心种他的那穗谷子,在少年长成的我来看,父亲的选择并未考虑我们的发展,而是面对眼前嗷嗷待哺的几张吃饭的嘴巴的无奈选择。

                                      5

少年长成的我,翻上大沟去乡里求学,面对鄙夷嫌弃我一挂青鼻挂鼻尖,明晃晃擦鼻涕的黑棉袄袖口和屁股上硕大的一块补丁,那些吃商品粮的孩子用乞丐这个称呼彻底打垮了我的自尊。我对父亲缺乏远见眼光的选择深恶痛绝,我单衣单裤站在西风凛冽的大沟之上异常愤懑。

随后,我对父亲的不理解,变成对脚下深沟和对那穗谷子的厌恶,我幼小的心在想,我的阳光前程断送在父亲的短视和仓促选择之后。

自认为见过世面的我和父亲成为仇人,矛盾不可调和,包括父亲种在坡地上那片谷子。谷子没有招惹与我,在贫瘠的土地上顽强的生长,我手持镰刀,手起秧落,割断谷子生长的颈脉,仰头躺在在一片谷地,满眼泪如泉涌。

17岁的某一天,我爬上大沟,毅然决然选择告别那条红黄色的大沟,头也不回,一路走进河西走廊的戈壁军营。戈壁滩的风被身后黄土地的大沟里的风更硬更猛,持续的时间更长,这些都没有动摇我回到那片贫瘠土地,面对那株屈背弯腰植物的决心。

 

那个时候,坚守与逃离就成为我的人生的第二道选择题。

戈壁滩的黑夜里我和同乡们反复比较,戈壁滩和家乡红黄色的黄土大沟相比,风吹石头跑的戈壁沙滩,比故乡条件差太多,故乡最起码还有满眼绿色与秋日的金黄,沉甸甸的谷穗。而戈壁只有苍凉和肃杀,同伴们选择飞也似地逃离,我却选择留下来继续坚守,原因就是厌倦那片红黄色土地带给我孩童时的痛苦记忆。

逐渐苍老的父亲从复原回乡的战友口中,知道我的肠胃不好,干瘦少肉,不久,我就收到来自那片土地父亲的包裹,包裹里是熟悉的金黄颗粒和甜丝丝的来自故乡的温暖,我用军用牙缸在炭火上熬煮,喝了几次米粥之后,我的脾胃虚热,逐渐好转,最终变成200斤的大胖子,此后,提干、辗转至西安古城,我时常觉得在五光十色的城市生活,虽然饱受二氧化碳的侵袭与雾霾的折磨,我依旧觉得我的当初选择多么英明和伟大。

是的,我已经习惯城市的喧嚣和诱惑,不习惯家乡的清冷和闭塞,故乡对我来说,那些只是诗和远方。

在此后的岁月里,我选择性淡忘那片土地的人。

我经常有意识地忘记那片土地上的事,忘记那片土地上自己童年的悲催,却发现,故乡的记忆是在我的心里挖的一个坑,将生锈的岁月埋在记忆深处。在某个静谧的晚上,母亲悠悠地哭泣像雨丝一样连绵不绝,父亲佝偻的身躯在记忆里被复活,好像有东西被瞬间电击,电光一样闪闪发光。

我发现,我根本忘不掉那片土地上的人,那片土地上的事,还有我反复被揉搓踩踏没有尊严的童年。

有时候独坐古城大雁塔之下,记忆愈加清晰起来,发现我选择逃离的那个黄土深处的大沟,却有了不同的版本。

父亲是一个犟人,60岁的时候他要求退休。

我心想:你一个农民退啥休呢?

自认为退休的父亲,颈领上插着烟袋,反剪双手,踱着方步,逢人便说:老二、老三在地里干活,我退休了。

我却不这样想,一个17岁、一个13岁的少年,凭啥把犁地劳作的缰绳套进我们年幼的脖子上,凭啥给我们头顶上扣一顶当一辈子农民的黑锅。

受领任务后,我不服气,我弟弟也不服气,但是弟弟看我的脸色。

天黑人静,我们弟兄两人脱了个精光,挥舞镰刀把父亲种在沟底里的谷子砍倒在地。两人看着月沉星稀的天空,仰面朝天躺在地上,畅想乌漆墨黑没有出路的未来。

天亮了,自认退休的老爸,踱着方步来沟里看我们,看见光屁股的我们弟兄两个和乱七八糟的一地谷子,老汉开嘴就骂:你们,还不如弯腰低头的一穗谷子。

选择逃跑的我,年底当兵远走河西走廊。

可怜我的弟弟就此彻底成为农民,46岁因病去世,丢下孤儿寡母,依旧在黄土皱褶里维持生计。

家里突然少了劳力的父亲没有如愿退休,亲自驾辕拉车,执鞭扶犁,逢人便骂,骂完,又笑,然后继续干活,高兴了住棍立于村口,笑他这一生也满足了,也辛苦了,晚年有城里儿子供钱供物,钱足饭饱,逍遥自在。

 

                         6

当进入中年之后,我对故土的思念有时候就成为一种很深的刀伤,时间却成为最好的药物,而结痂的记忆却成为我童年的财富,也是鞭策,只有将忽然冒出的记忆用笨拙的手记录下来,一颗愧疚的心才能安静。

我不知道,在某个时候,某个地点,就忽然想起远去的人事、物事,还有那株救过我命的植物,但愿,我能做到的和那株低头奉献依旧在窑畔坡地上的谷子来说,真的那么微不足道。

这些都是自己中年之后的感受。

怀念故乡时候,思念有时候是一种刀割肉的感觉,有时候思念就是埋在记忆里的铁钉,时间愈久,打磨得愈光滑。我经常听见雨夜哭泣的母亲像春雨一样连绵不绝,还有哪些迎风站立在坡头旷野里的弯腰沉甸甸的谷子……

致敬一种司空见惯的植物,我从心里开始对生生不息的那穗谷子由衷地关注。进入中年,肠胃不好,看到赵晴初《存存斋医话》,其文曰:“余治一暑湿证,已热退神清,胃动进食矣。忽急邀诊,乃发热神昏,更加气喘,细询因吃粥油三、四盏,遂至此。

《本草纲目拾遗》言:粥油能实毛窍,益阴之功胜熟地。经常煮小米粥食用,腰腿健壮如初。

近年来,俗称“粟有五彩”,有白、红、黄、黑、橙、紫等各种颜色的小米,也有黏性小米,老家有人用小米酿酒,带给我喝,酒香绵柔,后味发甜,远不及原始的小米粥那样亲切妥帖。 

梦中经常回到儿时的深山大沟,记忆好像反复踩踏揉搓,成了一团皱巴的黄纸,时隐时现,童年的幽怨与不甘,在梦中反复揉搓打磨,对故乡那些没有尊严与尊重,只是原始的占有与张狂,求生、求名、求空间、尊严与年龄无关,鸡毛蒜皮,鸡零狗碎,马瘦毛长,是有点烦……

好在最初的印记还在,愈加清晰的是那穗低调弯腰的叫粟的植物,在风中摇曳,低调谦逊有内涵。

 

(刊登在2020年中国副刊)

 

 

作者简介 邹 冰 男 笔名 四眼周,关中刀客,60年代生人,陕西作家协会会员,着有《我的生活从日落星稀开始》,曾在《人民日报》《解放军文艺》《青年作家》发表小说散文若干。现任陕西某杂志主编、报刊专栏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