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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空戏
发布时间:2021-05-16   点击量:5902    作者:邹冰   分享到:


空戏

   (小说)(原创首发)

 

      邹 

1

李月久走进凤溪山大门,一点也不觉得爽,也不觉得释然。这些年,影子一样围着他,狗皮膏药一样粘着他的,那个和他一个房间生活过,打打闹闹一辈子的刘月娥死了。

也就说,刘月娥和他李月久没有关系了,今生再无任何瓜葛了凤溪山,这个偏僻的城市东南角靠近秦岭的地方,成为刘月娥最终的归宿之地。

刘月娥那么大的一个人最后被装进四四方方的小匣子里,被儿子李天来双手捧着,儿子天来用手捧着刘月娥的时候,李月久觉得刘月娥一直还在他的四周,天来把装有刘月娥的四方匣子放进提前预定好的陵寝里,那个一寸厚的水泥挡板就隔断了他和刘月娥的所有联系。

李月久以前来过凤溪山,过去凤溪山没有那么多水泥做的森林一样的墓碑,在刘月娥不大的墓龛里,李天来给李月久预留下一个位置,那个窄窄的地方还能再放一个匣子进去。儿子天来的意思很明白,他想让李月久和刘月娥最终双双安息在秦岭山里。  

送葬的一干人在刘月娥的墓前祭奠,李月久站在人群的后面心里陡然有点落寞,好像眼前的事和他一点关系也没有,刘月娥才是大家关注的重点,李月久这个时候就是一个多余的人。

是哦,刘月娥一死,李月久的重要性降低了。那些平素不来往的亲戚们没有一个人过来安慰他,和他说这些年的艰难,哪怕是一句安慰的话,哪怕拍一下他的肩膀,竖一个大拇指,唉,没有一个人能记起李月久的。他李月久照顾刘月娥是应该的。

原本在李月久的想象中是有这样的剧本,刘月娥一死,认识的人都说他不容易,李月久摊开双手说,谁叫我摊上刘月娥这个人呢,然后,他说,唉,解脱了,刘月娥也解脱了。现实却是,刘月娥一死,一直冷清的家里因为刘月娥的去世,变得喧闹起来,李月久以前的胡思乱想被一堆人的喧闹,硬是从排练多次的脚本中给拽回现实,接下来,李月久需要面对另外一个更加棘手的现实问题,李月久怔怔地立在半山腰一群人的后面,在寒风里打了个寒颤。

他大脑里一锅浆糊,心情空落落地望向远处。他先前来过凤溪山的,整座山郁郁葱葱的,这些年,死人和大山争地,一座大山被人为的斜着一刀削下来,已经栽满密密麻麻的水泥森林,矮矮的水泥墓碑占据了整面山的一大半,整座山显得压抑拥挤,死人挤占了活人休闲游玩的地方,以后,城里死的人一多,整座山怕是剩不下多少地方的。

2

李月久第一个走向中巴车,中巴车的大门是敞开的,车上空无一人,李月久怎么看怎么像像以后要装的那个四方匣子。

坐在空无一人的车上,李月久陡然看见一张扎着羊角辫,坐在拖拉机车厢里,大红围巾包裹住的一张红扑扑柿饼大脸。

这个人就是刘月娥。刘月娥作为新娘要嫁给李月久,李月久是一百个不愿意的,刘月娥不是他心目中厮守一生打闹一生高兴一生幸福一生的那个人。他心中躲藏的人是那个穿碎花裙子,白衬衣扎在长裙子里的刘向阳,一个男孩子的名字,特别阳光干净的碎女子。

要结婚了,李月久对刘月娥的印象还停留在满头黄毛,两股青鼻涕挂在嘴唇上,傻傻的,邋遢的村支书碎女子的那个柴禾妞形象上。

刘向阳才是李月久要厮守一辈子最想结婚的那个人。

已经22岁的李月久当时是这样想的。心高气傲的他,是不知道他在刘向阳她爸眼里,就是一个清瘦细长高个子的懒蛤蟆,刘向阳是一只浮在清水里骄傲的白天鹅。

那时的刘向阳也不这样认为,她认为能打篮球,能唱《我们的生活充满阳光》的李月久,就是她心中的白马王子,干干净净阳光帅气的李月久就是她一生需要厮守的那个人。

羡慕李月久的刘向阳长大了,那个黄毛丫头刘月娥也长大了,长大的刘月娥也相中了李月久。李月久24岁那年,刘向阳去了城里机关上班,那时候,刘向阳还住在村里,但是,她已经和李月久不是一路人了,只有刘向阳坚定地认为他和李月久是同路人。

刘向阳站在村口拉着李月久的手,就那么一直攥在自己的手心里。刘向阳柔弱无骨,纤细的手攥在李月久的手心里,汗津津的小手向李月久传递出一个明显的信号,这过电的信号让李月久心惊肉跳,两人在村外的夜色里粘稠得分不开。

一切来得太突然了,李月久在夜色里有点双脚离地飘在空中的感觉,李月久被爱情弄得心旌旗摇,竟然忽略了漆黑夜里的身后,一股寒风从耳边呼啸而来,一张蒲扇大手扇在李月久的脸上。李月久从粘稠的甜蜜中醒来,他的半张脸生疼,脑袋天旋地转。

那个穿碎花裙子的刘向阳在李月久的面前,被她爸拽着,一步一回头,眼巴巴地离开李月久的视线,在李月久恍惚的面前,只留下夜色里随风飘摆的碎花裙子,和嗡嗡鸣响的耳鸣。

刘向阳走了,她从李月久的面前消失了,李月久觉得他快要疯了,觉得有人在他的心头上用刀挖了一块肉,缺一块肉的心一阵一阵抽缩的疼。

 

李月久最后没有疯,有一个人走进他的生活,这个人就是刘月娥。

刘月娥虽然不是亲手掐灭李月久美好婚姻烟火的罪魁祸首,也是陷害李月久的参与者。刘月娥家族实力强大,他受到刘月娥家族的恐吓和鄙视。这个都不是主要原因,关键是刘向阳最终还是嫁给机关的一名干部。

李月久那时候真想不明白,原本不是一条铁轨上的两列火车是永远不能相撞冒出火花的,李月久想明白之后,知道他和刘向阳一开始就是一个错误,这时候他已经成为躲在暗处,伺机俘获他的刘月娥眼里的一个猎物。

刘月娥嫁给李月久的时候,李月久一家是这个城市,城中村的一个小户人家,刘月娥他爸是大队支书,李月久和驼背老娘权衡之后,他乖乖的成了刘月娥的老公。

现在,李月久还能记起刘月娥嫁给他的情景,刘月娥一张柿饼大脸红扑扑的。刘月娥兴奋地骑在李月久的身上,揪住他的鼻子问:“你李月久就是我的菜,你能蹦跶在人家的锅里,碗里?”

李月久气不打一处来,翻身压在刘月娥的身上,压得刘月娥在床上哼哼乱叫。李月久把对刘月娥一家趾高气扬的怨气全撒在她的身上,刘月娥却十分享受,后来就有了儿子天来的出生。

3

一干送葬的人还没有上车,李月久坐得有点累,斜躺在座椅上,这时候,他尽量不去想过去的事情,但是,满脑袋却塞满他与刘月娥过往的细碎小事。

李月久怎么也没有想到,丰乳肥臀的刘月娥生下天来两年后却得了肌无力没有听说的奇怪病,刘月娥的病来得突然,让李月久原本绝望的天空忽出现一道曙光。

李月久在刘月娥面前极尽张扬,平时在家里不愿意说话,默不作声装出来的样子,又恢复成阳光活泼的阳光青年形象。

他欢快地坐在刘月娥的床前放大声音听收音机,收音机里播放的是树上的鸟儿成双对。李月久用娱乐的生活方式报复刘月娥,他希望刘月娥从他的世界里消失,好给他让道,让他有重新选择新生活的可能。

李月久那个驼背的娘,站在院井里唉声叹气:“天打五雷轰的月久,你不怕遭报应吗?”

刘月娥很是生气,用手捶床,用脚蹬被子,刘月娥折腾一阵后发现她生气愤怒,在李月久面前一点用处都没有。刘月娥越是生气,病情越是严重。

刘月娥凶神恶煞的麻子脸老爹,和铁塔似的两个兄弟每月来看一次刘月娥,李月久就老实一段时间,那个能说会道的岳母来家牵走儿子李天来,让李月久和驼背老娘每天面对大睁两眼的刘月娥,那时候,李月久撞墙的心都有了。

刘月娥只得认命,只有坚强地活着,活着就是对嚣张的李月久一种折磨。刘月娥开始拼命吃饭,不再吵闹,不再发火,不到两个月时间把自己吃成200斤的大胖子,每次让李月久翻动她都要弄出一身大汗来。

刘月娥虽然瘫痪在床,那时候,她的家族力量依然强大。刘月娥的娘,也就是李月久的丈母娘,那个能说会道的女人,每次来看刘月娥的时候,左手牵着天来,右手提一篮子鸡蛋,人没有到,声音就在村道里敲锣一样嚷起来:“我那个蔫驴一样的女婿,别看平时不说话,关键时刻照顾月娥那个细心,我都佩服。”

丈母娘一进家门扯长了嗓子高喊:“亲家母,快接鸡蛋,是南山散养的土鸡蛋。”

驼背娘高兴接了鸡蛋,用手去摸天来的脸蛋,天来却一口唾沫吐在她的身上。李月久蹬一眼天来,丈母娘瞪一眼李月久,刘月娥看见她妈来看她,却奇怪地将头偏过去,两股眼泪长流,刘月娥怎么那么她妈,这个,李月久不得而知。

李天来每次进刘月娥房间都要让李月久费好大的周折,天来撅起屁股往后抵,李月久在前面拽,天来好不容易站在刘月娥的床前,却“哇”的一声哭了,他不叫刘月娥妈,说刘月娥是鬼。刘月娥看见天来每次来都欢腾高兴起来,尽量把自己灿烂的笑容给天来,但每次都以失败宣告她的努力是失败的,天来看到的是狰狞的一张刘月娥奇葩大脸。

李月久在心里狠死这个能说会道的丈母娘了,她把刘月娥嫁给了他,又剥夺了天来和自己家人相处的权利,让年纪小小的天来学了一身毛病,但是没有办法。他实在是腾不出身来管天来的,他要在村里人面前演戏去照顾刘月娥的吃喝拉撒,刘月娥为了延续自己的生命,让她气若游丝的半条命在将来的某一天会出现奇迹,她也在演戏,两人的戏演给一村的人看。

刘月娥病了半年时间,终于把自己变成一把看不见的软刀子。李天来却在刘月娥的病中顽强成长。起先,年幼的天来看见骷髅一样的刘月娥,也是希望刘月娥死的,他恐惧已经变形的刘月娥。

李月久的驼背老娘瞅准机会,一把揪住李天来的耳朵教育他:“那是生你的妈,没有一个孩子会诅咒自己的亲妈去死。”

天来挣脱开,在院子骂她的亲奶奶是罗锅,气不过的娘在院子里跳脚开骂:“天煞的李月久,把娃放在你丈母娘家里,你终究会害了天来的,你娃迟早要遭报应的。”

李月久让天来去他岳母家,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天来长大了,上学了,岳母再来看刘月娥的时候,就再也不领天来过来。驼背娘想孙子,去刘月娥家看望天来,那个风一样长起来的天来,每次都问:“我那个妖怪妈妈还没有死?。”

驼背娘每次回来嘴里嘟囔:“月娥也是痛苦,还不如快些死,这样活着受罪。”

天来后来上大学,大学毕业了,留在在城里公司上班,还是希望刘月娥死的,希望她能死在城中村改造之后。

4

半个时辰过后,天来一干人才上车,天来阴沉着一张脸,好像刘月娥的死和李月久有脱不开的干系。在天来的眼里,那个瘫在床上的刘月娥就不该在这节骨眼死,她却死了。刘月娥一死,他的家也就没有了,他希望在城中村改造中多一个人的补偿面积就落空,她死,应该选择在开年后的春月里。

李月久一路无语,在进饭店答谢亲友的一瞬间,他一刻也等不及了,转身决定回一趟家,他得提前适应一下家里没有刘月娥这个人之后自己的生活。

家里大门是敞开的,早上送刘月娥去殡仪馆的时候,忘记关了。李月久用钥匙旋开房门,房间空荡荡的,刘月娥过去睡觉的床也被天来拆了,只剩下一个空房子和刘月娥一张笑吟吟的遗像挂在墙上,没有人的屋里显得死气沉沉。

李月久环顾房间,开始感叹。一个好端端,喘气、吃饭拉屎的人,忽然变成一张黑白相片挂在墙上,从此,这个人彻底从他的世界里告别了,唯一留下的,就是那张虚假的,面带微笑的大大的单色相片。

李月久坐在空荡荡的家里,想他和刘月娥刚结婚的时候,憨憨的刘月娥,从他每天拉长的一张脸上看出他的心猿意马不愿意和她长久过日子的意图来,刘月娥当然明白李月久的心思,他的心思还在那个进城当干部的刘向阳身上。

刚结婚那会儿,李月久盘算着如何横眉冷对刘月娥,让刘月娥忍受不了他的冷暴力,然后自觉地从他的生活里走开,并不是他李月久薄情寡义,他始终认为刘月娥是亲手毁掉他美好前程的那个人。

李月久的这把软刀子还没有出手,刘月娥自己的身体却走了下坡路。刘月娥原本圆润的,红扑扑的脸蛋逐渐塌陷下去,就像黄土高坡上松软的虚土,风吹日晒雨蚀,逐渐露出一口白森森的大板牙,她的口齿不再伶俐,她粗壮的腰身逐渐消瘦,短粗的用来指着李月久发号施令的那根手指,也在李月久的面前变得纤细修长起来。

李月久有点幸灾乐祸,在暗地里高兴,刘月娥在他的面前病倒了。那个去了城里的刘向阳突然来访,这时的刘向阳已经不是李月久熟悉的刘向阳了,她知性温婉俨然一个高高在云端的成功女人。她忽然走进刘月娥房间,刘月娥吃了一惊,李月久也吃了一惊,她看着刘月娥:“大姐,现在有一个重大疾病救济制度,你可以让月久去街道咨询一下。”

刘月娥非常感激,看着刘向阳,她有点高兴,高兴的是刘向阳已经和李月久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了。

刘向阳出大门的时候,没有和李月久打招呼,只是把一卷钱塞给驼背娘手里,袅袅婷婷走了,走出李月久大门的时候,李月久看见刘向阳的肩膀一耸一耸的。

送走了刘向阳,李月久心里不好受,他好长时间才想明白,刘向阳是浮在云里雾里的白天鹅,刘月娥不管怎么说,是他的老婆,他照顾刘月娥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这时候,李月久的娘得病了,李月久两头忙,在他娘去世的时候,驼背娘拉着李月久的手说:“娘这一辈子就你一个儿子,也就一个心愿,你一定要照顾好月娥啊,不要让村里人戳咱的脊梁骨,李家脊梁骨甚时候是不能弯的。”

娘去世后,家里缺少烧水做饭浆洗衣裳的一位女人,梁晓华就出现在李月久的身边。那个租住在家里的打工妹梁晓华也就顺理成章地进入了李月久的视线,他先是商量着让梁晓华伺候刘月娥,刚开始的时候,看不出梁晓华和别的打工妹有什么区别。

5

梁晓华先是羞羞答答,后面大方的坐在李月久的面前。这时的刘月娥又得了脑梗口齿不清,却闪着一双狰狞的大眼睛,在这双眼睛的注视下,梁晓华开始认为,刘月娥的日子不会太长。

刘月娥病重之后,李月久是考虑过自己以后的生活,他一挥手觉得这样想不地道,有点下作。后来,时间一长,李月久开始打算自己的未来,试想,有一个人每天在你的面前用一把看不见的钝刀在割肉,慢慢掏空活蹦乱跳的身体,在这种变化中,李月久一个大男人开始谋划起自己的将来,是有情可原的。

晓华20岁的时候认识李月久的,她租住在李月久家里,时间一久,李月久观察,奇葩的梁女子也喜欢穿白衬衣,穿碎花裙子。李月久每天都见梁晓华,看得多了,他那颗已经被巨石压住的已经死掉的心,在胸腔里不怀好意地乱跳起来。

皮肤白白的小梁是陕南山里来的,一身窄小的衣服包裹不住熟透了的身材,在李月久面前散发出不一样的诱惑来。李月久让梁晓华在面前晃荡得有点不能把控自已。现在回想,不知道是李月久先起的坏心,还是梁晓华主动勾引他的。反正一个巴掌拍不响,是他李月久不让梁晓华去城里打工了,让她专职给刘月娥做饭喂饭,收拾刘月娥的屎尿,浆洗她的衣裳。

两人接触的时间一久,李月久的手在无意中经常碰到梁晓华柔软的手,李月久有点恍惚,觉得就是刘向阳的那双手久违的手,一下就起了化学反应。刚开始的时候,两人先是偷偷摸摸,后来,李月久和梁晓华在刘月娥的面前大胆亲热,每次到真刀真枪的时候,李月久那杆枪就不行了。

刘月娥大睁着眼睛看着李月久,经常让李月久脊背发凉。

梁晓华的大胆和疯狂却超越了李月久,她背着刘月娥,那双眼睛像一把铁钩子,李月久在梁晓华绵软的身躯里找到久违压抑的那个狂野。

李月久看着逐渐消瘦的刘月娥面目狰狞地在床上发抖,李月久惊恐地望着她,他有点不相信眼前这个让他如此陌生的女人。刘月娥坚强地一年又一年的活了下来,她在时间的清水里慢吞吞熬煮李月久这把刀子,终于让那个姓梁的美女看不到希望,失去耐心。

梁晓华离开和刘月娥那个能说会道的娘有关系,眼毒的她从李月久不自然的表情中捕捉住李月久的不怀好意来。

刘月娥也是无奈,在李月久抱起刘月娥给她挪位置的时候,刘月娥狠狠地一口咬在李月久的肩膀上,一大片鲜血从肩膀上奔流而下,李月久被恶狠狠地刘月娥吓了一跳。梁晓华也下了一跳,那个领着天来窜门的岳母突然进门,她发现刘月娥咬下李月久的一块肉来,不由分说给了梁晓华一个耳光,已经人高马大的里天来也挥动拳头砸向梁晓华。

梁晓华被铁塔一样的两个哥哥架着脖子上挂着一双破鞋在村里游街,一村人义愤填膺地赶走了惊恐万分的梁晓华。

躲在房间里的李月久却逃过刘月娥哥哥的拳头,刘月娥用头撞墙,不许村里人伤害李月久,李月久也不知道怎样解释,他在事件的漩涡里也是头昏脑,不知所措。

说真话,梁晓华走了,刘月娥其实心里是不高兴的,最起码梁晓华比李月久细腻得多。李月久笨手笨脚,缺乏耐心,对刘月娥来说,她得重新适应和李月久单独相处,乏味枯燥互相提防疙疙瘩瘩的生活。

没有了情敌,刘月娥缺乏斗志,身体却垮得特别厉害。

梁晓华走了,李月久也平静下来,却变成一句话也不说的哑巴,这种平淡的日子像慢性自杀,却成了李月久每天最重要的工作。他哪儿也不能去,啥活动也不能参加,他逐渐成为一个没有乐趣,没有追求,没有爱好的一个机械人。

李月久忽地从镜子里看到自己衰老松弛的眼袋,稀疏光亮的头顶,他隐约读到了一丝不安来,他李月久已经48岁了,天来已经20岁了。

刘月娥快死的这五年,刘月娥的那些帮手,凶神恶煞的麻子脸老爹,那个能说会道的岳母一个一个经受不了这样的熬煮,从李月久的面前消失了,先后去了凤溪山公墓。

刘月娥病倒的时候天来才两岁,天来被李月久送去刘月娥家里,刚开始的几年时间,李月久变得狂躁,抽不出丁点时间照顾李天来。

最后这几年,他让这个女人拖累得精疲力尽,一点仅存的亲情被日子这把看不见的刀子分割得斗志全无。

刚结婚那会儿,原本打算和刘月娥分手的愿望刚在脑子里冒出芽来,他像伺机寻找猎物的豹子,在合适的时间,合适的地点从草丛中跳跃出来,让刘月娥一家没有反击他的机会。

刘月娥突然病了,没曾想,刘月娥这么坚强地,一年一年地熬过来,熬得李月久已经53岁了,正在大踏步地进入老年的行列。

不管怎么说,刘月娥这个女人在临死的时候,还是感激李月久的,她和李月久终归一场,应该是满足的。她临死的时候,对李月久露出自己灿烂的笑容,尽量把自己最美的笑容留给腰身已经弯曲,不在挺拔阳光的李月久,她满足的走了。

6

 

坐在床边的李月久想把一天纷乱的思绪回来,他站起来走到院子。

天来从外面回来,他却喝高了。他站在李月久面前高出他一个头来,天来叹一口气说:“唉,我妈要是能挺过这个年就好了,开春村里拆迁改造就多一个人,多一个人就能多分一点住房面积。”

李月久没有说话,他想刘月娥死了,这个家他能做主了,高大壮实,高出他一头来的天来却从外面回来给他说这样的话。

天来以前住在刘月娥的家里,上学参加工作,住在外面自己租的房子里,他和李月久很少说话,李月久也没有时间过问他。

梁晓华从家里走的时候天来回过一次家,他那时候看见眉头紧锁发疯似殴打梁晓华的李天来,李月久心里就发很,等刘月娥死了,天来也长大了,他要和梁晓华谈谈。

谁知,这一等,就是五年。

天来一回来就给他提家里加盖房子的事情,李月久突然站起来,他觉得一刻也不能耽误,他要找到梁晓华,和她说清楚他的想法,然后再谋划日后怎么处置家里的房产。

他告诉天来他要出一趟们,他需要找一个人。

临出院门的时候,天来在身后说:“爸,这几天给房子加两层吧,加盖两层拆迁的时候能多分一点面积,我妈死了,本来家里就吃亏的。”

李月久兀地眼泪从眼角流下来,在天来眼里他没有房子重要,他头也不回气昂昂地走出院门。

7

梁晓华坐在酒店里和李月久说话,任凭李月久握住她的手。梁晓华已经35岁了,她把最美好的时光耗在李月久的身上,梁晓华离开李月久这五年,她躁动的心已经归于平淡。

刘月娥突然死了,看着憔悴不堪的李月久,梁晓华心里有那么一丝怜悯。城中村的李月久给了她暂时栖身的地方,她是感激李月久的,是她主动示好李月久的,但是她那时候真的走投无路,她看到刘月娥病成那个样子,知道她可以不用漂泊,告别她居无定所的日子,能光明正大的走进李月久家里大门,他不嫌弃李月久年龄大,不嫌弃他有一个桀骜不驯的儿子李天来,和李天来身后那些张牙舞爪的家人。

梁晓华那时候关心的是她要有一个自己的家,和一个疼爱她的人,村里人风言风语无所谓,关键是李月久对待她的态度。当李天来气冲冲冲进她的房间,举起拳头砸向她的时候,她能忍受,一村子人羞辱她,给她脖子上挂烂鞋,她当作是对她的奖章,但是,李月久一个大男人屁都没有放一个。

她身心疲惫离开李家的时候,死的心都有了,这时候,刘月娥死了,李月久来找她,还是安葬了刘月娥之后就来找她的,她是有点可怜李月久这个让日子磨去棱角的老男人,觉得这个男人对她是有感情的。

   李月久当着梁晓华的面给天李来打电话,告诉他要领梁晓华回家。天来电话里声音很嘈杂,天来出人意料同意了,并爽快朗声说:“爸,你老了,应该有自己的生活,村里拆迁改造之后,给你一套房子,你可以过你的想要的日子,我绝不干涉。”

李月久说:“将来村里改造,能分四套房子的,给你一套房子,我成了失地农民,是没有土地的,只能靠租房生活,你是有工作的。”

天来却不同意,说:“这些,你不用操心的,有你吃的喝的,你还担心什么?”

李月久把他和天来商量的过程告诉梁晓华的时候,李月久明显感觉到梁晓华的态度开始变得冷淡,梁晓华看着有点畏缩的李月久,看了许久,她忍不住哭了:“等刘月娥死了,你还是做不了主的。”

李月久是发了火的,但是不知道这火要发给谁?发给已经在凤溪山的刘月娥?还是发给不接他电话的李天来?

李月久老了,刘月娥那个麻子脸爹也死了,她那个能说会道的娘也死了,将来这个家却是天来说了算?他知道娇惯的天来没有那个弯弯绕脑子,他的身后还有已经不是铁塔的两个帮手舅舅。

看着一筹莫展的李月久,梁晓华柔软的手从李月久的手里抽出来,扭头落寞地走了,走的时候非常坚决,一直没有回头。

梁晓华留下不知所措的李月久,李月久发疯一样,再打电话联系梁晓华,梁晓华始终不接。

李月久离开和刘月娥共同居住的院子已经三天了,他已经身无分文,只有踉踉跄跄地回家。一进院子,他有点发愣,这是自己熟悉的院子吗?嘈杂的院子大冬天在施工,堆满一院子的建材,连落脚的地方都没有,天来的身后却站着一个妖娆的年轻女孩和他保镖一样的两个舅舅。

李天来看见李月久回来,对他说:“爸,你过一个月再回来吧,明年开春听说村里要拆迁改造,等房子加盖完,你回来守着就行了,我舅家的房子已经加盖完了,村里都在加盖,你先住在外面,等加盖完了再回来,给咱们好好守住这个家,开发商不多给面积,咱不能挪地方的。”

李月久伸出手指,指着李天来,然后颤抖地无力地垂下手臂,老泪纵横,他忽然觉得他在这个家好像是一个多余的人。

李天来有点莫名其妙,在凤溪山那个环境他不哭,一个人早早溜走了,现在却哭给自己来看,他实在看不懂李月久这个人的。

李月久昏昏沉沉,好不容易找李天来给他租房的小区,掏出钥匙开门,一个人进门觉得心情落寞,自己明明有家却要住在一个不熟悉的地方。

他掏出电话打给梁晓华,梁晓华冷冷地说,我要嫁人了。

李月久握着手机愣在那儿,梁晓华要嫁的那个人是谁?梁晓华没有说,李月久突然觉得梁晓华听筒里的声音越来越远,然后,依然决然消失在他永远看不见的地方,他瘫坐在床上,等回过神来觉得满腹酸楚,唉,梁晓华应该有她的归宿,他李月久是没有权利干涉的。

一个人住在小区里,李月久搭车去了趟凤溪山,他觉得迟早要来这个地方的,早来晚来都要来的,借去给刘月娥烧百日纸,他要仔细看看他将来要永久居住的地方。

在刘月娥的墓前,他看见笑吟吟的刘月娥遗像,忽然傻笑起来,他实在想不明白,耕牛一样壮实的刘月娥最终选择用这种方式和他李月久过了一生。

坐在凤溪山半山腰刘月娥的墓前,他想,生活在世界上的每一个人,一生都在演戏,各自都有各自所扮演的角色,这些角色在复杂纷乱的生活里,都他妈的败给了白开水一样无色无味的看不见的日子。

每个人当初都是一把威风凛凛的刀子,其实比刀子厉害的是时间,世界上再尖利的刀子,在时间的清水里,最终会熬成一把没有刃口的铁片。

过去李月久村里的老人最后的归宿,是南山脚下的一捧黄土,现在是一缕青烟,一个四方狭小的匣子,一个水泥挡板底下坚硬的,人迹罕至的凤溪山半坡上的狭小空间。人都会老的,都要走这一步的,谁都不是不锈钢,终究要化作一股青烟,随风飘散在凤溪山这个地方永久居住的。

 

夜里,李天来回来和他说话,他说:“我妈得病,瘫在床上也罢,就有家在,可惜,我们少一个人。”

李月久没有说话,这时觉得他和李天来在刘月娥死的事情上,两个人的盘算都有道理,都各有各的难处对李月久来说,接下来,是应该抛弃不切实际的幻想,脚踏实地安度他的晚年,船到桥头自然直,各种不切实际的空想到头来全是一场空中演出的戏。

刘月娥不管怎么说,和他在一个屋里生活过,和他在一个床上滚过,刘月娥也是命苦,命短,遗憾地早早走了,好在我李月久照顾她这么多年,也是对得起她刘月娥的。

8

雨夜,李月久一个人心里空落落的,撑着一把雨伞在大唐不夜城步行街看戏,忽然天不作美大雨瓢泼而下,看戏的人忽地散了,繁华的街区只剩他一人孤零零地站在舞台下看戏。舞台上一身戏装唱戏的女演员,因为有李月久在台下执拗地看演出,那个年轻演员舞动水袖,扮相俊美,声情并茂卖力地,戏是著名的秦腔戏《书堂合婚》选段,幽怨的唱腔在空荡荡的夜里显得空灵,传得很远:孙尚香在画阁自思自叹,思想起终身事好不愁烦。

 

写作体会

来的都是客

 

我以前租住在城中村,差不多每天都有刘月娥、李月久们从我的面前走过。生活就是一锅稀稠变换的白粥,有的时候是一眼能望到底的白开水,每个人的需求不同,因此不断的向这锅水里添加自己想要的东西,粥越来越稠,就会变成一锅愈来愈黏稠的模糊粥,分不清粥原来的模样了。

其实,我们生活里的每个人都在戏中,担负的角色不同,演出的效果不同,终归在扮演生活里自己应该扮演的角色。

艰难困苦也好,高兴跳脚也罢,落寞悲催也行,总归是要面对自己清水一样的日子。婚姻是自己选择的,就这样吵吵闹闹,热热闹闹,悲天悯人地过,这就是所谓流水的日子。

五光十色的生活总有自己的不如意,人这一生,其实自己能做决定的事情不太多。你总归要考虑家庭,考虑社会,考虑影响。理想的生活也许能实现,也许不能实现,这也没有什么遗憾的,好在生活的大戏照常上演,太阳升起又落下,四季流转,满城烟火,这就是我感受到的真实的,熟悉的生活。

因此,昨夜里在大唐不夜城看戏,人头攒动,看戏的全是不懂秦腔的外地人。他们也许是看热闹,看不一样的艺术形式,他们鼓掌欢呼,我也鼓掌欢呼,我想他们终究是看得懂的。                          2021年于西安

 

创作经历1963年出生陕西乾县一农户家里,1981年应征入伍,在河西走廊当兵21年,甘肃省作家协会会员,兰州军区《西北文学》杂志编辑,曾在《解放军文艺》《人民文学》《青年作家》《延河》杂志发表小说散文若干,出版散文集《特色》《雁塔物语》,现居西安曲江新区,《陕西人防》杂志总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