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防动员文化

1

山村的夜晚是一幅画。

嘈杂的白昼尽了，倦鸟归巢，月亮高悬，小虫低吟，树叶低垂不响，热风不畅，朦胧模糊的夜便有了诗情画意。

一家人在月光下面乘凉，也不拉亮那个昏黄的电灯，月光里不言语，手却不闲。母亲夜里洗衣裳“哗哗”的声音在夜里很响。父亲难得悠闲，坐在院子里抽旱烟，大姐却在缝补白天劳动磨破的衣服。我躺在席子上看大人们在夜里干活，我们家里的月夜和贾平凹《月迹》的夜晚不同。我们家的人，不苟言笑，是不说话的。他们坐在月光里，头上、身上雕塑一样朦胧着一大片如水似的柔软亮片。

那个蹲在一旁的黄狗也不困，月光里石狮子一样，一动也不动。

大人们累了，回屋歇息，我一个人坐在院井里，坐在朦胧的月光里，这个寂静无人的院子就成了一幅神秘的画。

神秘的月亮

我躺在画里，坐在月光里，在如霜的世界里，却成为画里的唯一的人物。夏夜里的土墙起伏成了一条静态的龙，院井里的核桃树静止不动，繁星缀在天幕上，月光慢慢移动，让这幅安静的画开始起了变换，忽暗，忽明，忽阴，忽晴，或朦胧，或清晰。似乎有了不一样的景致。

坐在月光里，思绪便拽着我朝美好的地方、诗意的世界去想。

“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而不是“院里明月光，地上满是霜”，我躺在夏夜里的月光里，人变得高雅，瞬间成为评论家，满身的艺术细胞。想那李白肯定是弄错了，他是没有坐在山村小院子的生活经历，因此他的茅屋是能看见天，漏着月光的。

“月朦胧，鸟朦胧，萤火照夜空。山朦胧，树朦胧，秋虫在呢哝。花朦胧，夜朦胧，晚风叩帘笼。灯朦胧，人朦胧，但愿同入梦。”远处传来的歌声，那是琼瑶阿姨的夏夜，而我却是朱自清笔下的“又为何尽撑着眼皮儿不肯睡去”那只八哥儿。

2

月落无声

山村的夜晚是有声音的。

小虫低吟，是蟋蟀的声音。麻雀叽叽喳喳，疑是落在树上没有站稳，变换一下姿势，不忘提醒一下同伴。房檐下的燕子“啾”的一声，告诉我它的存在，乡村的夜色里不只有讨厌的麻雀。还有 纳兰性德的“月上桃花， 雨歇春寒燕子家”。“残雪凝辉冷画屏，落梅横笛已三更，更无人处月胧明。我是人间惆怅客，知君何事泪纵横，断肠声里忆平生”

呵呵，却是在寒冷的月夜，那个时候是不能坐在院子里的，难道那个清朝的那个老头一夜不睡，整夜立在屋檐下吗？

我少年的夜晚是有声音的，春夜里青草拔节“蹭蹭”伸着懒腰。核桃的生长也在夜里，却听不见声音，那个细小的枝丫托不住疯长的果实，“啪”掉落在地上“嘭”的一声，干瘪的声音要脆一些，心实的就沉闷一些，声音是不响的。

村口池塘的蛙声就没有停过，比赛似的唱歌，夜里院子树上的蝉偶尔会鸣一下的，声音很短，却那么刺耳。

“明月别枝惊鹊，清风半夜鸣蝉。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说的是我们山村吧。

婴儿啼哭了，却是饿了，噙住妈妈的奶头，便止住哭声，却传来幸福的哼哼声。

到了后半夜，树叶开始有风在吹动“哗啦哗啦”欢快的声响，那是树在夜里偷着生长，他们伸展在半空上，我听不见生长的声音，根系却往土里钻，能听见土里膨胀的响动。后院慵懒的花猪呼噜声很响，听不惯粗粝响声的黄狗用嘴推醒它，那花猪却依旧在梦里，趴在月光下一动不动，许是不忍打扰这诗意的朦胧画面吧。

3

一夜的变化一夜的畅享

乡村的夜里人是变化着的。

邻居家的婶子年长我五岁，从陕南山里来的，三叔大她15岁，后半夜一直在啜泣，很细的声音，或者用手捂嘴，埋在枕头里，声音不仔细听是听不出来的。

三叔“哗啦”拽开房门，踢踏去后院撒尿，“哗哗”冲在地上，夜里声音很响。三叔撒完尿，叹息一声，没有进屋，躺在院井里，一声一声的叹息终究抵挡不住瞌睡铺天盖地而来，一会儿，隔壁院子传来粗壮的呼噜声，一长一短，打扰了我夜里听音的雅致。

一直打打闹闹的三婶、三叔却生养下牛犊一样壮实的后生，在院子里奔跑，三婶夜里的啜泣声变成爽朗银铃般的笑声。看来孩子是弥合两人隔阂的粘合剂，因为有了茁壮疯长的后生，三婶的日子里就再没有听见夜里暗泣伤痛之声的。

我隔墙的夜里想，两个看是不和谐的一对夫妻，却在我的面前演绎成了天作之合，少年的我百思不得其解。

那个住在我家院子北边的十爷一生未娶，他是我们村里唯一的一个屠夫，前半夜院井里传来磨刀的声音，刀在磨石上走，撩水淋在磨石上“哗啦”“刺啦”很细微的声音传递过来。

十爷磨完柳叶刀，磨长刀，磨砍刀，房门“吱纽”一声打开，十爷回房里歇息。十爷平素不声不响，却喜欢“凯歌”牌收音机。夜里在房间听戏，全是秦腔，从来不关机的，广播台停了，刺刺拉拉的声音还时不时传过来嘟嘟的电流声。我奇怪十爷的听力不好，需要耳朵贴在收音机上，电台里的戏曲难道是他夜里的催眠曲？

后半夜，夜已经很深，村东头传来似有似无的萧声，透着幽怨，那是知青点上的小南，一个俊美的西安知青。白日里挥动鞭子，赶一架马车麦田里拉麦子，夜里却不睡，整夜吹那么忧伤的曲子《空山忆故人》，纯净的天空，幽静的夜晚，思念远方的亲人。

多年之后，我却发现那夜晚的萧声疑惑是广漠的《天空之城》，是我记忆出错，还是在我乐盲的世界里萧声呜咽却始终是一首曲子的缘故。

那个白日里快乐的知青，终于因情，从村旁的深沟里一跃而下。那个大沟对面的女知青，因为小南的殉情，背负沉重的包袱，终身未嫁。

多年之后，在西安遇见她，提起山村幽怨的萧声。

她却说：年轻时不懂爱情，傻傻分不清友情和爱情的界限，终生殉道却也荒唐。

我却想起欧阳修的《元夕》：

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今年元夜时，月与灯依旧。

不见去年人，泪湿春衫袖。

4

乡村夜晚是孩子们展开来想象的翅膀

乡村的夜晚里是我少年最快乐的时光。

一个人坐在乡村的夜里能想什么？想到的却是那些白日里得不到的东西。一个人掏空脑袋，心里畅享，总归离不开白日里的那些事情。夜里在梦中，在广袤的田野里掰包谷，掰着掰着一大片的玉米只剩下孤零零的一棵，却结了金色的穗子，我踮起脚尖也够不着。乡村四周金黄一片，全世界都亮堂起来，山不见了，变成平展展的原野，一眼望不见尽头弯腰的谷子。沧海桑田里只有我一个人，摇曳的春风送爽，却升在空中。大地显得那么渺小，我却长出一双翅膀，我家的大黄狗也飞上天了，跟在我的身后，那头蠢笨的花猪落在后面，哼哼唧唧，赶不上趟儿。叽叽喳喳的麻雀，斜飞的燕子，嘎嘎飞舞的小喜鹊。忽的，雨点来了，打在脸上，下在地面上，绿绿的野草竞争着生长。

却是躺在院子里做的一个梦。

有时候白日里不顺心，夜里一个人出来，坐在门槛上在夜色里发呆，心里却讨厌白昼的一目了然，喜欢夜里的朦朦胧胧。白日是不能做梦的，只有在夜里。夜里做梦却是理所当然，不合逻辑也罢，天马行空也行，那时候，喜欢一个人在坐在夜里，喜欢夜里的安静与冷清。

那时候，心思单纯直白，也讨厌夜晚见不得人的勾当，大人们白天不能运筹的事情，却在夜里商量。第二天，我就从学堂里被老爸揪回来参加劳动，终于与学习无缘了。黑夜的颜色遮盖了罪恶，铺上黑色的斗篷，一切就合理合规，合情合理。

深夜也是孕育生命的时节，村子里新婚夫妇，两个不同地方的人儿却合作生产出传承祖脉的个体，新的接班人兼具两个人的特征，家里就多出一个新的生命来。

黑夜也是希望开始的时间，是黎明前的运筹帷幄。孤独少年我最大的梦想，天亮能走出大山，走出山村，走向城市的灯火辉煌。我在山村的夜里畅享在某一日，某一个时辰，开始在城市里生活工作，开始娶妻生子，却真的在日后实现了。

在城市工作生活之后，很少关注城市的夜晚，在某一个时间段，某日的夜晚辗转反侧难以入睡，烦躁地坐在客厅里，一个人出门坐在小区楼下，发现城市的夜晚和乡村的夜晚不是一回事，城市的夜晚和白昼是没有区别的。

从前，在天黑下来的时光里听夜里声音，看夜里朦胧的景色，可以想象任何东西。城市的夜和乡村的夜不同，富丽堂皇，霓虹刺目，车灯逶迤，歌声绕梁，脚步匆匆，一切看得太清楚了，缺乏想像力，变得直白缺乏诗意。

夜与昼，要有界限的，没有界限，缺少对比、有点太过直白。乡村的夜晚诗情画意，安静得悄无声息，整个村庄在夜幕里睡去，牛马猪羊，鸡狗猫咪也歇了，树木野草也歇了，山泉也歇了，成为一面镜子，月光如水，静止成一幅画。

白昼不知夜里事，昼度夜思 、观夜、听夜、思夜，夜问，成为少年的我最大的乐趣，也是对山村最美好的怀念。

那个黄土大沟边上的小山村现在好吗？

夜里常常在城市的梦里走进乡村的夜晚，却有了不一样的感受。牛马嘶鸣，公鸡打鸣，蝉鸣鸟飞，行人脚步匆匆，山村的夜晚却火热白昼一样的亮堂。

在梦里走进乡村的夜晚，却如此反差闹腾。那个真实的小山村的夜晚，终究是一幅画，一首诗，一段嘹亮的山歌，始终镌刻在我的梦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