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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 面
发布时间:2021-09-04   点击量:2264    作者:邹冰   分享到:


 

苏二叔吃面一定是蹲在门前的青石上的。

苏二叔的家没有大门,在一面黄土夯成的土墙上用䦆头凿出一人能进出的窟窿,这挂在半人高土墙上半圆的缺口,虽然有门的样子,其实没有门框门板,一眼就能瞭见水冲过似的,一无所有的院子,这景象就成为苏二叔家独有的标志了。

那年雨水特别多,芒种过后,太阳从云里出来,板着一张脸,有点凶。二叔不着急,在二叔家椿树上搭窝的布谷鸟有点着急,天不亮就扑棱着翅膀,高喊二叔“算黄算割”。

早晨,天没有大亮,刚好能能看清脚面,苏二叔斜着身子破例出门。苏二叔胳子窝里夹一把木柄镰刀,嘴角叼根用报纸卷的旱烟,一团烟雾包围着他,看不清他的眉目。

芒种过后第三天的清晨,在我们村子的街道上就见二叔猫着腰,失急慌忙边走边抽,二叔吐出来的烟雾罩着他的脑袋,在深一脚浅一脚的街道上一团烟雾跟着他走。

晌午,狠毒的日头刀子似地割疼后背,苏二叔将麦子凉嗮在场院里,已经人困马乏,走路趔趄。

苏二叔歪斜着身子回到隔壁院子已经有点人仰马翻,连跨过土坎的力气都没有了。苏二叔进得院子,四仰八叉地躺在椿树下的凉席上,身下的凉席很快洇出一个人样来,如雷的鼾声从隔壁一阵紧似一阵传过来。

我从屋里炕上溜下来,一出房门,看见苏二叔家的椿树上落了两个喜鹊,像一对夫妻,不像布谷鸟那样上下乱跳,静静地卧在树上,依偎在一起,看树下酣睡的苏二叔。

我坐在院厅里,竖起耳朵,仔细听隔壁苏二叔风箱一样的鼾声突然停了,就知道苏二叔歇透了,也凉透了,准备出门看二叔吃面,过一下眼瘾,解馋。

是的,凉透了的苏二叔准备吃面了。

准备吃面的苏二叔翻转放在锅沿上的老碗,用筷子从黑乎乎的案板上往碗里拨拉凉在案板上的面。苏二叔这些动作我不用爬墙头上看,就能想象他吃面前特有的教条动作。

这个时候,我从家里出来蹲在我家门前的青石上,我要看苏二叔吃面。在生活困窘的年代看苏二叔吃面,是我童年最快乐的记忆,到现在都不能忘记。

苏二叔吃面有他的固定程序。

日头西斜,天开始有点凉意,苏二叔从土墙窟窿里跨出来,单手端着粗糙的耀州老碗,老碗釉面上没有花纹,碗沿上一圈黛青色蓝线,碗与手的夹缝里夹一片炕得有点过,有点糊的锅盔,左手端一茶垢秀满的搪瓷缸子,里面半缸子陕青茶梗,没有多少叶子,水是满着的,冒着热气。

二叔端着的老碗里,是一筷子厚的扯面,面条一根一根麻绳一样盘在碗里。面上一定是撒了一把葱花,葱花上铺一勺辣椒面,用滚油泼了(滋啦一声我在院子能听见),冒着香气,面比碗高,头比碗大。

苏二叔赤裸着青铜色的上身,脊背上泛着白颜色的汗渍,黑颜色的粗布裤子挽着,一个裤腿高,一个裤腿矮,刀削般直立着的耳朵背后夹一根手指一样粗的手工卷成的旱烟,二叔双腿分开,铁塔一样立在门前。

二叔放下茶缸,用一指厚的锅盔盖在茶缸上,二叔把老碗用力一戳,碗就立在青石的中央。

二叔从裤兜里掏出一轱辘蒜,把蒜放在掌心用手一拍,粗糙的两手来回用力搓揉,边搓边用嘴吹蒜皮。

蒜剥好了,二叔开始用筷子搅动一碗山一样的扯面。苏二叔用筷子搅面,胳膊上的腱子肉一上一下在动,宽阔的后背捶布石一样平展。二叔搅面的时候嘴是张开着的,眼睛死盯着碗里的面,筷子在老碗里转圈,二叔的嘴一张一合,一下,两下,三下,面在碗里变成了猩红的颜色,看起来诱人得很,馋人得很。

我双腿抱膝将下巴支在膝盖上,一眼不眨,欣赏蹲在门前青石头上准备吃面的苏二叔,在六月的乡村,我们两个就在空旷的街道成了一道风景。

二叔端起老碗,开始吃面。开始吃面的二叔把筷子伸进碗里,使劲一挖,筷子一转,原本立在碗里的扯面就被挑起来挂在筷子上。二叔有点夸张地把面举过了脑袋,筷子一下落,一拐弯,一筷子面就送进嘴里,二叔钢牙一合,两腮就鼓起来了,一仰头也不咀嚼,喉结一动,一筷子面就通过食管囫囵到了胃里了。

苏二叔吃面的时候,泛青的光头是偏着的,一整套动作干净利索不拖泥带水,风卷残云一般。

看二叔吃第一口面的时候,我一下兴奋起来,选择了一个更舒服的姿势。就这会功夫,我吃惊地发现二叔尖尖的老碗塌陷下去,只剩可伶的半碗面在碗里了。

我揉揉眼睛,心里说,等等,我还没有看清呢,我来不及咽一下口水,二叔,你的半碗面就秋风扫落叶一样席卷成半碗了。

二叔吃面,一口面一瓣蒜,面不用咀嚼,蒜“咔嚓”咀嚼几下,囫囵下肚,接着第二筷子面就从碗里挑起,猩红的瀑布一样挂在嘴边。

看苏二叔激情澎湃吃面,我有点饿了,肚子的馋虫在咕咕叫,口水滴在手背上,干瘦的,杏叶一样大的(我母亲对我儿时的称呼)脸上写满羡慕。

苏二叔是苏家的绝户,42岁的年纪,光棍一根,进门一个人,关门就关闭了全部家当。二叔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我们一家七口,七张嘴吃饭。吃白面?吃扯面?在哪个年代,是一件多么奢侈的事情呵。

有半碗面垫底,接下来苏二叔吃面就不那么急了。一根一根从碗里挑起来,放进嘴里,慢慢地咀嚼。二叔咂摸扯面的味道,这段时间有点长。

苏二叔吃面时间越长,对我就是一种折磨,我想二叔肯定也是这么想的。

苏二叔用很长的时间,夸张地一根一根吃完剩下的半碗面,伸出长长的舌头舔碗,二叔舔碗是把整张脸埋在老碗里的,到现在,我依然认为,舔碗这个动作,没有人能做到苏二叔那么干净彻底。

舔完碗,二叔用手抹一下嘴,在鞋底上一抹,吃面就快到尾声了。

吃完面的苏二叔放下老碗,开始满足地喝茶,二叔一口茶一口锅盔,腮帮子慢慢动。

吃完锅盔,惊心动魄地吃面就进入垃圾时间,这时候苏二叔看起来就有点慵懒,一点也不好看,缺乏画面感和带入感。

苏二叔用茶水勾完缝子,站起来跳了一下。我想,二叔是想让那碗扯面更加扎实地压在一起,让一根一根扯面慢慢抵抗夜里随时来袭的饥饿。

吃完面的苏二叔开始抽烟,抽烟的二叔蹲在地上一动不动,像矮了半截的木门,在他家门前蹲成了一尊雕像,看不清轮廓,只有黑夜里的烟头一明一暗

小的时候,我一直认为,苏二叔在门前夸张地吃面,对年幼的我是一种炫耀,一种挑逗,一种宣誓。

现在想起来,苏二叔蹲在门前赤裸着上身吃面,是一种炫耀,也是一种享受,更是一种对生活的召唤。

我想,苏二叔也是这么想的。

但是,我不得而知。